這幾十年,袁維昌只見過一個家長,陪個仔看病。「有個媽媽好擔心,怕手術危險,會無咗個仔,叫我勸吓佢。我同佢講,佢咁大個仔,要做女,你都無辦法啦,不如支持佢。」後來那母親接受了女兒,還陪她覆診。 

非常人語

絕代宗師 袁維昌

這種手術漫長,且孤寂。
病人捨掉完好器官,洗去身份,早上八點,到凌晨二時,一個人死去、活來。手術室外,從來沒有家人守候。
操刀的醫生,是袁維昌。八八年他完成首宗女轉男的變性手術,那時他是本港第一,二十六年後,他是唯一。「做咗幾十年,都係得自己,無一條 team,亦無同事肯接手,咁繼續做落去囉。」這位律敦治外科部主管
行年五十七,三年後,他也得退了。
換肝、換肺、換心是醫學王道,醫者歷史留名。
替人換性別呢?
「係要收埋收埋,唔見得光嘅手術。上司唔會讚你,下屬唔會讚你,根本就只得病人同醫生自己 care。咁多年,我係自己鼓勵自己。」
那家人呢?比如太太。
袁維昌低頭,但笑不語,良久才道:「佢係天主教徒。」

 

終審庭判 W小姐勝訴,變性人結婚有理, W的主診醫生袁維昌,也有得直感覺。「依家法庭咁判,社會可能對呢班病人多咗認同,日後也可能更認同變性手術。我壓力係細咗,好似唔使再收埋收埋,唔見得光咁。」記者詫異,一代宗師唔見得光?「係啊,所以我唔講俾人知。你唔知道人哋有乜反應,而你又有班病人,唯有默默咁做。」
袁維昌主理變性手術多年,從八十年代到今日,在接近一百個人身上動過刀,造男造女本領大,有傳媒叫他變性人之父,他苦笑。「自己聽到都有啲唔舒服,好似我只係做呢種手術,我唔只做呢樣,還做過很多手術。不過聽得太多,算啦。」
變性人受身體囚禁、受社會歧視,活得不舒坦,在醫學界為他們開一扇小窗的人,原來也等待正名。

再生父


W小姐司法覆核變性人婚權勝訴,有人擔心多了人選擇變性,袁維昌不以為然。「你唔會引到一個人做呢種手術,他們付出很多時間、代價,經歷痛苦,唔係容易。」(《蘋果日報》圖片) 

旁人看別人捱刀變性,最常問的,是何必呢。袁維昌也曾不解。「開頭做手術,本來好哋哋的器官,你打開切咗佢,覺得好唔慣。」他問自己,那是醫治嗎?後來被他切去器官的病人,送他一張卡,寫着「 You made my heart sing」。他才肯定,至少對那病人,他作了好事。「其實同其他手術一樣,幫到人就得。」
他遇過一些病人,四十幾歲,勞工,想做個女人,頭已禿,戴上假髮,袁維昌直說:「你都四十幾五十歲,做來做乜?」通常對方都會堅持:「做來令我自己開心。」再細問,這些人等了幾十年,為免父母傷心,待兩老仙遊,才引刀求一快。
常人總追求更長更大,變性人只求有與無。「好多由男變女的,淨係用荷爾蒙發大少少個胸就夠,都唔需要義乳,他們只想滿足自己,唔想矚目。」由女變男的,最終性交功能還是欠奉,但能站着撒一泡尿,便很滿意。

 


袁維昌為醫管局主理一個外科手術成效的統計,至今十多年。○二年他統計各醫院食道癌手術的死亡率,居然達百分之十。報告一出,各醫院改進,到○六年,同樣的手術,死亡率已降至百分之三。(《蘋果日報》圖片) 

袁維昌說,每一個想變性的人,經歷相似。小學開始有這想法,讀中學時愈演愈烈,成年後申請變性,經過兩年心理評估,最後轉介到袁維昌那處。「我通常問佢哋想點,有些說得很簡單,就話要『變性』,我話咁唔得,你下次再來。你要想像,如果你今晚做完,你喜歡點樣嘅身體。」作為落刀的人,他比其他做評估的心理醫生更謹慎,更知道什麼叫不能逆轉。曾有個男人,過了心理評估,來見袁維昌。「佢已經四十幾,作中性打扮。」袁維昌詫異,因為過去他見過那些想做女人的男人,只會打扮得比女人更女人。「我叫佢下次再來,著女性衣服。」那男人再來找他的時候,穿了裙子。「我同佢講,如果下一次都係咁,我就幫佢安排,但當我轉頭行出走廊,佢已經換番衫。」結果袁維昌把他打回再評估。「佢咪投訴我,話我隻手遮天。」

 


袁維昌行醫快三十年,自言沒得過醫學獎,只在九九年發表過一篇論文。他至今還想做出更好的人造陽具,他試過在陽具中加入腿骨,但效果還未讓他滿意。 

大多變性人早離家,背着父母做手術,孤苦無依,袁維昌讓他們重生,病人時會心動。「男變女會係咁,成日望住你,我感覺到,當睇唔到就算,唔係點?至於女變男就唔會。」這些人孤立無援,信任醫生,遠超其他病人。「有時我找到一些新的手術方法,但信心未夠,我如實向佢哋講,佢哋會叫你放心做,呢種情況,响其他手術好少見。」手術後,便是長達幾十年的覆診,袁維昌開荷爾蒙藥,也回答各種關於失業、失戀,以及「我應唔應該向男朋友講自己係變性人」的問題,而每次他都叫病人坦白。
他有個病人,本來當女警,變性後做了男警,退休的時候,還記得送他一套警章。「好多時我們遇到的病人,例如腸癌患者,都上了年紀,你幫他十年二十年,遲早會去,但變性那些只有二十幾歲,可以係幾十年的事,睇住大家一齊變老。」

獨步


袁維昌自嘲外科醫生生活很寡,他最大嗜好,是打羽毛球,一星期打三次。這天記者想拍他和朋友打球,哪知他不想驚動朋友,只讓記者到場與他對搓,年紀只他一半的記者,輸得很慘烈。 

袁維昌很早便明白,變性手術猶如地下活動。他三十二歲完成全港首宗女變男手術,那是一九八八年,他沒聽到一聲恭喜。「我知道我自己做緊全港第一宗,但當時唔會有報導,這種事要低調處理,社會的氣氛係咁,你唔出事就算。」
那時他已娶妻,太太是護士,那項醫學成就,也沒與她分享。「我太太係天主教徒,我好少响屋企講做咗乜手術,佢亦唔問。」後來太太知道了,不置可否,只在袁維昌做完那些十數小時的變性手術夜歸,她才表態。「佢見我攰,就會話:『哎,唔好做呢啲嘢啦,咁辛苦,做來做乜。』佢唔會反對,但聽佢語氣,佢都唔會好喜歡。可能佢未見過那些病人,未必了解。其實正常人都會咁諗,何必要做?」
那何必呢?「因為我已經做咗,累積了經驗,而且我睇到自己有進步。我有滿足感,但屋企人唔知,只知道你辛苦。」袁維昌家中有六兄弟姊妹,其中三位男丁,全是醫生,一位是牙醫,另一位是袁維基,肝膽胰外科醫生。他沒告訴過父母,他所擅長的手術,而他那對八八、八九年出生的子女,也是近年才知道父親做變性手術。

 

那老闆呢?「上頭無阻礙,雖然都無讚過我,既然無鼓勵,你都明白啦,算囉。聽過有個醫生在私家醫院做,俾個院長問,點解要做呢種手術?」九二年,律敦治醫院從胸肺科醫院轉型,增內科及外科部,聘袁維昌當外科主管組班。袁維昌回頭看,當日沒當上主管的話,變性手術未必能保留至今。「始終唔係緊急的手術,如果醫院覺得這手術可做可不做,很難與其他手術爭時間。好彩我係部門主管,部門主管做呢個手術,邊個會話唔得?」花公帑變性算是治病嗎?「這也是病,是精神病的一種,只不過用手術解決,所以都係醫病。」他說得肯定。
說到底,手術成功便是滿足。他第一次看見那人造那話兒駁通血管,血液運行其中,感覺奇妙。至於另一層滿足,是那變換了身份的人,每次回來覆診,活得比以前開心。

獨門


最擔心在他退休後,公立醫院沒人接手。「如果你明白,他們真的需要外科手術,那便應該要有這種服務,而大部分病人沒錢,我覺得醫管局應該要提供這種服務。」 

將男變女,得先拿掉睾丸陽具,再以陽具皮瓣,於直腸與膀胱小於一厘米之間造陰道,屬外科手術。將女變男,先取手臂帶血管的皮瓣,捲成陽具、尿道,與下體接合,屬整形手術。像袁維昌般,通曉兩瓣的,在香港沒多少個。
也是因緣際會。袁維昌在港大學醫,外科全班第一,拿過獎章,後到瑪麗醫院效力。同班外科好手,多深造肝膽胰手術,袁維昌在 87年到格拉斯哥學藝,卻另走蹊徑。「環顧瑪麗,我上面的 senior科科都好掂,但有科叫整形外科,無人識做,不如我去試吓。」至於為何此科屬冷門,也有段古。「當時港大的教授反對學生讀整形外科,覺得次一等,唔可以救人。」
當時袁維昌還沒想過要整陽具。他學習的前臂皮瓣整形,是頭頸癌症切除後的修補技術。他老闆、泌尿科醫生黃國基忠告:「呢樣好煩,唔好做,又容易復發。」袁維昌堅持,學成回來後,果然當了瑪麗獨一無二的醫生,當天苦勸他不要學習整形手術的黄國基醫生,發現他的技術能在女轉男的變性手術上大派用場,由是,袁維昌便擔上大旗。

 


○七年在紐西蘭玩滑翔傘。 

那時袁維昌也沒想過,二十多年後的今日,他仍要執刀,到底衣鉢難傳。原因之一,是技術難傳。「這類手術數目太少,那些多人做的手術,可以開班教好多人。」原因二,手術難賺錢。「呢瓣搵唔到食,呢班人二十幾歲,而父母反對佢哋做手術,邊有錢?」但說穿了,還是這門功夫不入主流,光環欠奉。像早前袁維昌找到好人選,卻吃了檸檬。「我對個同事講,你最好㗎嘞,最熟那個位置,我教你啦。佢諗咗一晚,第二日話:『你最好唔好搵我,免得過就免。』呢種手術,找到適當的人,他會當寶,咁就有發展。唔係呢,就係負擔。」他是過來人,最明白不過,事實上,在這位宗師身上,總有着與他技藝不對等的患得患失。
袁維昌兩年後便可能退休,估計在那天來到前,他依然要做這個外科中最漫長的手術,還要在前一晚吃安眠藥,讓自己先大睡一場。「唔知係咪怕我退休,呢幾個月多咗人排期。」沒想過就這樣撒手不幹嗎?「我唔做,有人做咩?無。呢個係病,要醫病呀嘛,我責無旁貸。」撤去光環,才見醫道。
咁如果係你一對子女要做呢?我說如果。「我無問題,佢哋咁大個人,唔到我管。」自己操刀?「當然,如果真係要做,作為父親,當然希望他們找最好的醫生。」記者終在這位宗師身上,看到滿滿的自信。


撰文:陳偉超
攝影:梁百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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