綠色生活

山村無語 薄扶林村

由中環出發,一路往下進入南區,沿途風景似畫,豪宅別墅、歐式建築迎面晃過,很美很雅致──直至來到薄扶林村。
呈現眼前的,是一幅格格不入的畫面:
一大片鐵皮屋群,密麻麻地散落山谷,遭一條馬路之隔的高樓重重壓住,在這寸金尺土的地段,更顯對比奇異。

 

在摩登都市的角度,這兒就是貧窮象徵,是礙手礙腳的污點,最好拆掉再發展;但,又有多少人曉得,這是小島上僅存的城中村,今天仍住着近三千人,有人種田,有人開店,曾寫下華洋雜處的本土歷史,標誌太平山下的精神?
老村不懂說話,卻把故事埋藏在每個角落;待你走進去,一步一章,碎碎閱讀。

未有香港,已有薄扶林村。

這句話,老一輩村民常掛在嘴邊。
這裏的確較香港還要老,嘉慶二十四年的《新安縣志》,已出現「薄鳧林」(鳧,音「扶」,一種水鳥)這個地名,估計超過二百年歷史。
康熙年間,一群客家人南來定居,搭建磚屋,過着自成一國的純樸生活──那時開村的,很可能就是港島區原居民。
在那遙遠的年代,薄扶林好山好水,跟繁榮的「維多利亞城」(中上環一帶)相距不遠,開埠初期是英國貴族的避暑勝地,附近還有一個跑馬場!
清幽的景色,亦改變了村子命運:
1886年,蘇格蘭籍醫生 Sir Patrick Manson發覺在港找不到新鮮牛奶,於是在祖家引入八十頭健康乳牛,選址薄扶林創辦牛奶公司,為居港洋人生產鮮奶──這位 Manson醫生的名字擲地有聲,曾獲諾貝爾醫學獎,也是孫中山的醫科老師!
後來牛奶公司生意愈做愈好,大幅購地建牛房、倉庫和兩棟工人宿舍;高峰期養了千五頭牛,不少薄扶林村民也獲聘,負責割草、擠奶、運輸等工作。
現今置富、沙宣道、數碼港一帶,本來都屬綠草如茵的牧場。
舊時村民把後面山坡喚作「洋草山」,山上還遺留一座以前用作儲備糧草的「草寮」,今天爬滿藤蔓,活像宮崎駿筆下的城堡!


鄉民這樣物盡其用:用光洗潔精,切開膠樽,反轉就是信箱,懶理會否有人偷信! 

迴環錯落的窄巷,微血管般貫穿全村,轉角每每另有風景。 

居民業餘遊樂社,五十年代成立,是村民聚腳聯誼的場所。

 

當年村民除替英國人打工,就連「鄰居」也來自歐洲:十八世紀末,巴黎外方傳道會在村子對面興建伯大尼修道院,作為亞洲傳教士的療養所。
近水樓台,少數村民開始信奉天主教,家中放有聖母像;這古色古香的修道院於七十年代關閉,現成為演藝學院的課室,繼續跟薄扶林村遙遙對望。
可以想像,那些年這裏就是如假包換的華洋共處──
不少老村民目不識丁,卻說得一口不失禮的英語和法語!


村子對面的伯大尼,曾是傳教士療養院,現在成為演藝學院校舍。 

從前村子附近就是天然牧場,到處是乳牛! 

看來古堡般的「草寮」,從前是牧場工人儲放糧草的地方,現時仍屹立山上。

 

時光荏苒,這一切已湮沒歷史洪流了。
五、六十年代,村裏有理髮店、士多、茶檔、麻雀館、美容院、診所等,甚至自辦小學,吃的用的以至玩樂的,完全自給自足,儼如小社會。
但自從七十年代牧場清拆,村民紛紛到外頭找生計;近十年店鋪一家接一家結業,今日只剩一家茶樓、數家雜貨士多和菜檔,不復往日熱鬧。
這種冷清,倒換來千金難買的鄉鎮風情:磚屋、鐵皮屋和石屋錯落有致,好些老房子更是牆貼牆地建出來,屬古時客家建築特色;一道道窄巷河流般貫通整條村,竄進去拐出來,總有新鮮發現。
怕村狗的大可放心,這兒沒惡犬狂吠,可愛貓兒倒是不缺:
樓梯、神壇、瓦頂、鋪頭、巷弄……每踏數步便碰上,好些還會豎起尾巴在你腳跟廝磨哩。
事實上村民早習慣跟動物作伴──
山上常有野豬出沒,甚至有人見過果子狸和箭豬!
精彩的還包括港島罕見的綠油油:不少鄉民仍在種瓜種菜,有人連引水道也不放過,種滿西洋菜和荷花;最厲害是老一輩村民仍在種煙草,把收成炒香用來捲煙!


1947年的薄扶林村。 

村口伯公社壇的對聯,讀着耐人尋味。誰人提筆?就連老村民也答不上來。 

哇! Simpsons家族進駐鄉村?

大街上都是幾十年老鋪。 

幾乎處處也碰到貓兒,慵懶的傻氣的膽小的……還會擺好甫士待你拍照。 

 

這樣的平靜生活,近年出現變數:
發展商多年來覬覦這黃金地段,屢次傳出收地消息;然而最大危機來自去年施政報告──村子本來劃作鄉村式發展,一直實施「薄扶林延期履行權」,限制大興土木;但特首突然提出積極考慮放寬有關限制,加上政府去年將村內官地列作「閒置土地」,惹人揣測:是為拆村亮綠燈?
於是,一班村民決定先發制人,用最漂亮和可親的方式,向人宣示:
薄扶林村很珍貴,值得傳承下去,不該消失。


拾級而上,後面有甚麼在等着我? 

種菜三十幾年的村民陳生,菜田全村最大,右手拿着的正是自家種煙草。一請他拍照,馬上換回一套靚仔西裝! 

村民種的合掌瓜,較拳頭還要大。

今日,他們用故事守護家園。

村民保家衞園的「武器」,不是橫額,亦非口號,而是一個個他們耳熟能詳的「故事」。
打從上個周末開始,入村走逛的陌生人多了,連帶風景也活潑起來──
每戶人家的屋頂上,也豎起一面燦爛奪目的旗幟,上面印着的圖畫,都是跟村子關係密切的事物:已結業的冰室、還在營業的市集、曾住山上的乳牛、親切的白鐵信箱、乖巧的村貓、滿天的神佛……
微風一吹,漫山旗海或起或伏,場面相當壯觀!
小巷小弄也不甘示弱,牆壁掛着五顏六色馬賽克圖畫,呈現村子地標建築和日常面貌。
最動人要數一塊空地上的裝置:插滿數十所白色小屋,一支支撑起來,看似弱不禁風,但聚攏一起就有力量,不會隨風搖擺──到了晚上,屋子悄悄亮燈,一閃一爍如繁星,代村民許下戀家的願望,浪漫到不行!
一時間,薄扶林村成為一個大型藝術館,展覽着曾經發生的歷史和生活。
這個別有意思的展覽,由村民跟香港青年藝術協會一起籌備,以故事為主題,用鮮活方式演繹老村變遷。


象徵薄扶林地名起源的水鴨,掛在鐵絲網上。 

空地上一所所房子,入黑後亮起燈光,寓意一份「家」的情懷。 

屋頂一片鮮艷旗海,神氣得很。 

漂亮馬賽克,記下牛奶公司合作社的情況。 

 

另邊廂,村民亦成立「薄扶林發展關注小組」,每當有發展風聲便會聯結起來商討對策;像早前職業訓練局申請對面伯大尼用地,興建國際廚藝學院,關注組馬上提出反對,擔心破壞現有文物及景觀。
他們甚至提出將薄扶林村申請為「工農業文化遺產」,並成功獲得世界文化遺址基金會(World Monuments Fund)接受,快將派員進村考察,務求將老村注目度提升至國際層面,大大加強保育力量!
種種摩拳擦掌的動作,無非為了讓村民繼續安居於山頭。
村民高永康(Nigel)和徐柱君(Steven)都是小組核心成員,二人份屬街坊和兒時玩伴,家族幾代也住薄扶林村;數年前二人不約而同修讀港大建築文物保護課程,對保育土生土長的鄉村,有了新的看法:最理想是整條村子保留,而非割裂地把部分珍貴地標評級──因為鄉民生活才是最該傳承的寶藏。
「如果欠缺人的元素,沒了生活,哪管建築再古舊,也只是沒有生命的古董吧。」
讀建築出身的 Nigel這麼想。


讀中五的家儀,在村子生活八年。「好愛住薄扶林,可以爬上屋頂,又可以爬樹!」 

這座「仙姐靈塔」,全港只此一家,背後傳說紛紜。 

對村民來說,守在家園便是福。 

Nigel(右)和 Steven在村子土生土長,現在負責團結村民,為護村出力。 

 

所以,他們希望藉不同活動吸引外頭的人進村,因為當愈來愈多人認識薄扶林村,就可釐清對這裏的誤解。
「聽過有人形容這裏為貧民窟!」
Nigel沉住氣澄清:「其實這裏不全然是寮屋區,是集私家地、牌照屋及寮屋於一身的鄉村,有很多層面的殖民地歷史。」
接下來,關注組打算策劃一條文物徑,由村民帶領導賞;到時一幕幕如幻似真的故事就會娓娓道出:為幫補家計,以前窮困鄉民會跑去「雞籠環」(現時華富邨)山墳,掘棺材板變賣;每年中秋村內舞火龍,因為有頑皮小孩玩火,令蟠龍着火飛天;牧場全盛期,村民常有免費牛奶喝,甚至拿來沖涼和煮飯;傳說李靈仙姐曾借鄉民上身顯靈,承諾消滅瘟疫,所以出現全港獨有的「仙姐靈塔」……
但說到最教村民自豪的,一定是城市裏沒可能找到的鄰舍關係。
「這裏家家戶戶從不閂門,細蚊仔時可以隨便走入別人屋企,夠膽死坐低吃碗公仔麵才走!」 Steven嘻嘻哈哈地,接着又認真起來:
「整條村就像一個大家庭。發展是必然的,但真要拆掉別人生活來起樓?值得想一想。」
這番話,教人不期然想起龍應台──
去年她到香港大學演講時,特別建議同學到薄扶林村走走:
「我覺得香港是個『故事島』,有一百個藏着故事的抽屜,但有九十個還沒有被打開過。」
村子故事再動聽,還得遇上知音人,那才說得成。


廿幾年前山上常有非法入境者聚居,留下大量玻璃瓶;有村民靈機一觸,用它們砌出護土牆! 

大樹倒下了,樹幹繼續用來掛信箱。 

村民的心願,寫在一張張貼紙上。

 

香港賽馬會社區藝術雙年展 2013
包括版畫、廣播劇、燈光裝置、馬賽克拼貼等,用藝術重現老村繁華。
日期:即日至 5月 20日
地點:薄扶林村
費用:全免
註:村子逢周六日也辦導賞團和版畫工作坊,報名可致電 2877 2625或電郵 mailto:yan@hkyaf.com
薄扶林村發展關注小組: Facebook輸入「 Pokfulamvillage.org」


撰文:陳俊傑
攝影:高天冀、李宇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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